那天，爸爸跟我说，你病了。

病了就病了呗，这个消息于我而言，惊不起一丝涟漪。纵使你我是至亲，可我的记忆里却未尝有过你的身影，爷爷，多么模糊的字眼！用时下一句流行的话来说，你之于我的生命，是过客。

你病了，是阿尔兹海默症。用俗语来说，便是老年痴呆症。

常年在学校生活，对于你了解并不多。只是每周末回家旁听你的“事迹”。不是今天偷了人家的家禽便是昨天损坏了人家的庄稼。爸爸和叔伯们只得给人家赔礼道歉用钱来收拾你的烂摊子。在外低声下气，回家还得心平气和地面对你这老顽童。我真心觉得爸爸和叔伯们很辛苦。我不喜欢你，一直都是，我总觉得，如果我是你倒不如死了好，一了百了，不必给儿女们增添忧愁。

你是由我们分时间照顾的，每个儿女三个月。今天是要搬来我家了。爸爸说，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支撑起我们一家老老小小吃了许多苦，现在是我们该回报的时候了。但是，我是从小在外婆家里长大的，所以，对我而言，我们之间除了血缘，便只是一个称谓关系。算不上讨厌，却也没有好感。

你搬进来以后，依旧胡作非为。家里堆满了你从外面捡回来的各种垃圾和一些七七八八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草。满世界一片狼藉，鸡犬不宁。其实这些也还好，你最大的毛病便是爱到处乱跑。你那双腿，似乎从未停下过脚步。所以一到饭点是最让人头痛的时候。你不会自己回家，有时经过家门口，叫你吃饭慢了一拍，你便已扬长而去。只剩背影。若是妈妈叫我看守在门口，每到这时，我都会不再搭理你的去向。不是有句话叫做，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在你身后，你却只留与我背影吗？既然我们之间有那样远的距离，那再远一些又有何妨。

于是我便背道而驰。可是我不该如此，就算明了我去了也劝不回你，也该上前阻挠你的离去。那个晚上，零下几度的冬夜，你没有回来。于是一大家子满世界狂找，却是失了你的消息。

三天后，你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令我们惊讶的是，回来后的你，竟然连喷嚏都没有一个。如今的你，是拥有了超乎常人的身体还是早已成行尸走肉，只剩空壳一具？

这次妈妈铁了心要把你关在家里，任你撬门、摔凳就是没有成功出去。于是你便乖乖在房间里待了一上午。如此按耐不住性子的你究竟在做什么？带着疑问，我走到你的窗前，见你坐在炭火旁烤火，手里捧着一本极老的《红楼梦》细细品读。还看得懂吗？字也都还认识吗？听他们说，你以前是戏班子，唱小曲的。对药物甚有研究。死古板，标准的封建思想主义者。有时也爱耍些小聪明。做起事情来没日没夜，奶奶经常跑去庄稼地里给你送饭。

你病了，病的不轻。病毒揩去了你的记忆，却带不走你内心深处挂念着的人儿。有许多次，路上有熟人问你去干什么，你总会东扯西扯，含糊不清。只有一句话是说得完整的，你说，你要去找奶奶和祖父祖母。去晚了，他们该着急了。当有人问你你的子女时，你总能说清楚你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是做什么的，小儿子是做什么的。有人问你你还记得我吗，你说，不记得了…

早晨我还没起床，你已经在外游荡了许久。每次我给你送早饭时，你总会问我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吃。每每这时，我的心中便会五味杂陈。有些莫名的味道。我不是你记忆深处的人儿呢，为什么要来关心我？

你病了，病了俩三年。无理取闹了俩三年。大小便失禁；三天俩头玩失踪；拿只破碗赖在街头不肯回家；用无数条毛巾裹在身上当披风；打死都不肯洗澡；爱玩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们一次次放纵着你，一次次宽容着你，纵然你已经记不清我们对你的好。

有许多次，我放学坐车回家，总在某个地方遇到你。我不喊你，只当做空气般无视。有一次我临近傍晚才回家，前视窗里，你的背影一点点扩大。我不语，如往日一般若无其事。售票员突然叫我下车把你叫上来。我顿时脸都绿了，一车子的学生目光全都集中在我身上。最终，我还是极不情愿的把你连哄带骗的拐了上车。后来到家门口，你却怎么也不肯下车。我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夺车门而出。你竟乖乖地跟了上来，像极了一个犯了错的孩子，静静的跟在我身后。月光下，一前一后的影子一样的单薄瘦小。我怔怔地望着你颀长的影子，伸出手，刚好够到你的脸。原来，我们之间，也可以如此接近。

你病了，于是乎，你瘦了。只看得见皮包骨了。我面临中考，再无瑕来了解你的近况。唯一可知的是，你的生活依旧如往昔，我的生活也如同往昔。也还是一样遥不可及。

你病了，终究走到了那一步。你不见了，又是兴师动众地把各路亲朋好友全部招来一起找。在你失踪的这几天里，我一直在外婆家。每天一个电话，从不间断。你失踪是家常便饭，因此也没太放在心上。直到那天，是十一天后的下午。爸爸来电话了，只听他的颤抖声，我便知道了。不知怎地，我心头一阵堵得慌，赶忙去了找到你的地方。大批大批的人流来来往往。我站在大马路上，任风吹凉我的发梢，我的衣角，我的堵得发慌的心。你再也不能带给我们在重归以后的惊喜了；你再也不能受我们的责骂和愤懑了。但，这怎么可以？我还没有来得及给你温暖。

你走了，走时没有一个人在旁侧；走时谁都不知你在何方。你不再给我们带来麻烦与负担了，呵呵，我应该要高兴的啊！

如今，你长眠于那黄色的土地下，与奶奶合葬。在那个未知的天堂，你应该能感到温暖吧？

有人说，人在死之前的最后时刻，脑海中会浮现出此生最美好的回忆。爷爷，那里面，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