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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你好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月明的晚上,我踏上了这片阔别已久的土地上。黑瓦,微翘的屋檐,窗扉是紧闭的。打开门,霉湿味扑鼻而来。昨日想必是下过了雨,门槛还没干透。妈说,会宾馆把,要看明天再看,日子久了,房子里细菌多。我拉起行李箱,退了出去,伴随着“吱呀”声。

宾馆很是亮堂,说是五星级的,喷泉映着霓虹灯,迎宾小姐温柔地说了句:“欢迎光临。”我取了房卡,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玩电脑,很是惬意。

“明天去看看你舅婆吧,小时候她对你可好了。你还记得那个绢儿么?你舅婆收养的那个。”

绢儿,这还是我给她取的名呢。小时候她爱抢我手绢,总在船上咿咿呀呀个不停。我在一旁咯咯地笑,船在水上一摇一摇的,差点把我们丢进河里去。那时,妈在外地,说是从事什么纺织业销售的,生意红红火火的。奶奶说,你妈不容易,你爸走了后,还没找个人嫁了,就是为了我这个老婆子,哎。我也想,妈不容易,可是那也不能把我像野孩子一样放着不管吧。小孩子也爱多嘴,我把妈妈寄来的巧克力分给他们,他们满嘴的乐呵呵,背后却说我妈在外面嫁了人,不要我了。我说他们骗人,奶奶说妈妈没嫁人。但,谁知道呢,妈已经6个年头没回来了。

夏天的时候,我坐在门槛上,舅婆提着个西瓜来了。我正热得口发渴,一见西瓜眼都直了。颠颠地跑去叫奶奶,“奶奶,舅婆来了!”等我再出去的时候,堂中坐着和我年龄相仿的皮肤呈小麦色的女子,安静地坐在舅婆旁。

我死死地盯着她,抿着嘴巴。舅婆拍拍我的头,“吃西瓜了。这孩子也挺大了,长这么快。秀莲,这孩子她妈就这么走了,也不留个音讯?”“嘘。”奶奶赶紧示意舅婆别讲了。“丫头从小就倔,一提到她妈,准没给你好脸色看。她妈也不容易,这么久了,也不来看看这丫头。”奶奶的声音虽然明显压低了,可一听到这些敏感的词,我就浑身不舒服。没人要怎么了?我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狠狠地瞪了那女孩一眼,我飞也似的逃到拴在后门的小船上。我不喜欢听风言风语,即便是亲人们讲出的话,在我看来,都是带着刺的,一针一针扎得生疼。

我正在准备解开栓着的麻绳,一双小脚出现在我眼前。

“你好。”她的声音很低,就像刚进我家叫奶奶“阿嬷”的声音一样微弱。“额?”我抬头看了看,她笑笑。阳光很刺眼,我忙低下了头。

“前面有一片荷花池,我带你去看看吧。”她踏进船里,我把桨递给她。她轻轻地撸着桨,像是喃喃自语:“娘说,那片荷花池里有仙子,很美的。”“真的吗?”我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我不曾见过仙子,只听过奶奶说过嫦娥的故事。“那嫦娥是仙子么?”“也许吧,荷花池里的仙子比嫦娥漂亮多了。”

小船在碧水里轻轻漾动。眼前大片的荷花开得正艳。

“你知道吗,娘在的时候,每个夏天都要带我来这儿,她最爱荷花了。”“那你娘现在在哪?”“死了,得肺炎走的。我爹为了给娘看病,欠了很多外债。每天早上都有人来催债,我爹受不了,逃了。”她苦涩地笑笑,露出本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无奈。“那你不就一个人了?”“所以阿嬷收养了我啊,她是我邻居,照顾方便。”“恩,舅婆人真好。”“是啊。对了,我娘以前是当船娘的。船娘你知道么?”“船娘,好像是在河里摆渡的女人们,靠这个摆渡谋生的。”“恩,就是这样的。”她一个劲地点头,像是若有所思似的。这时候,船桨已经换到我的手上了,也是轻轻地拨着。

江南的水,柔和得让人想要溶进去。

“那你和我差不多,我娘在外地做生意,我爹死了。”“我知道,那些小孩讲你妈。”她见我脸色一变,赶紧闭了嘴。我不悦地把船摇回去。她也默默地上了岸。舅婆喊了她一句,她匆匆地奔了进去,然后回过头,对我笑了笑,一个饱含歉意的笑容,我不屑地撇过头去。

最近村子里戏特别多,村口那戏台子似乎都没拆过。我摇着船去那片荷花池附近瞎晃悠,林阿伯载着一大堆五颜六色的戏服摇了过去。“阿伯,又要做戏啦?”“对啊,是小木啊。你这个小戏迷,又有你看的了。”其实,我更喜欢的是戏台下面的小零食。

“锵锵锵锵。”“奶奶,给我点钱,我去买东西吃。奶奶掏了张10元给我,我乐癫癫地跑去买零嘴了。“这开心果多少钱?”“1块钱1袋。”“好,我买2袋。”我转过头去看了看,这不是前几天那个小女孩么?“怎么是你!”我吃惊地看着她。“给你一袋。”她依旧笑着。我们把开心果倒进一条袋子里,另一条袋子拿来装壳。

“你也喜欢看戏啊,会唱么?”

“瞎唱唱。我娘以前爱唱戏的,我也会那么一点。苏三离了。”“还唱起来了啊!”。

“丫头,回去了。”舅婆的声音在戏台那头响起。“那,我回去了,有空找你玩。”她的两条小辫子在肩膀上一颤一颤的。我剥着开心果,看着人潮散去。“哎呀,你这死丫头,怎么躲这了,怎么叫都不应!”村口的路灯坏了,我和奶奶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阳光很明媚,她撑了条船到我家后门来。“姝晴,姝晴。”我探出头来。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匆忙下楼去,踏上她的小船。她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孩们讲的,阿嬷也说过,很好听呢!”“我不喜欢这名字,还是叫我小木吧。”“恩,小木。荷花快谢了,我带你再去看看。”“还这么热呢,怎么说谢就谢了呢?”“不知道,娘说这叫天命。”果真满塘的荷花只剩下几朵了,荷叶倒还是绿的。阳光蒸得我额头出了些汗,我掏出了手绢擦擦。她倒乐了,嚷着要我把手绢借她。“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哇玉兔又东升。”她挥着手绢,学着贵妃似的醉酒。“好!”我拍手叫绝。她羞涩地笑了笑,把手绢还给了我。“唱得挺好的,还谦虚说瞎唱唱。”她又只是笑。“哦,对了,我还没问你名字呢?”“阿嬷只叫我丫头,娘以前也只叫我丫头。”“你爱玩手绢,那叫绢儿好了。”“恩,绢儿。”

绢儿跟小木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船娘,在这江南的碧水上徜徉,和她娘一样。

小木说,她也想当船娘,因为这样,就可以和绢儿一起看荷花,听村口的戏子们咿咿呀呀。

有一天,小木的妈妈回来了,绢儿为小木感到高兴,跟小木一起去看她妈妈。小木的妈妈是个很有气质的女人,头发微卷,穿戴珠光宝气的,透着一股城里味。那女人叫了声“姝晴宝贝”,小木却脑袋发愣,竟答应不了。绢儿赶紧推了推小木,“说话呀!”“娘。”小木像是失了神。“阿姨好,我叫绢儿,陈阿嬷家的,姝晴的好朋友。”“恩,真乖,姝晴的好朋友啊,听她奶奶说了,去玩吧。”小木马上拉起绢儿就上了船。“姝晴小心点,别跟野孩子一样。”她忽然哽住了。

“谁跟你是好朋友了。”“你啊。”“我们才不是好朋友呢!”“你娘长得真漂亮。”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船上讲着,直到各家升起了炊烟。

回去后,娘跟我说,这里教育太落后了,要接我去E城。我说,我和绢儿说好了要一起当船娘的。小孩子瞎讲话,当船娘能有什么出息。“娘,真的要带我走吗?”“别再叫娘了,叫妈。”“妈,真的要走吗?”“对啊,宝贝。妈给你买了几套衣服,最新款,快来试试大小。”

晚风拂来,江南的水是含情脉脉的。

“绢儿,我不能当船娘了,我妈说带我去E城。”“小木,那我还要当船娘,等你下次回来,我带你游遍江南。”“绢儿,再给我唱次《贵妃醉酒》吧。”“海岛冰轮初转腾。”“哎呀,唱来唱去就这几句。”

妈把奶奶托付给姑姑,然后带着我去了临镇的火车站,绢儿刚好撑船经过。“小木——”她喊了一句,我没回头,怕回了头就舍不得了。于是,船娘的梦也就这样搁浅了。

妈果真是嫁人了,那时我弟弟还小,不敢回来。怕说了,我还太小,接受不了。我进了E城最好的高中,然后上了大学,现在在一家小公司当会计。生活平平淡淡。十一国庆的节假日,妈说带我回来看看。工作压力太大,出来放松放松也好。于是收拾了行囊,我踏上了这片阔别已久的土地。

“妈,绢儿她当船娘了么?”“不清楚,明天去看看吧。记得提醒我去买点礼品带去。时候不早了,快睡吧,我关灯了。”“欸,等等,电脑关机先。”

清晨5点多,我醒了。江南的空气果真好多了。

再度推开老屋的门,仍旧是霉湿味。后门停泊的小船早已斑驳。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皮肤呈小麦色的女子在一条船上。“绢儿。”我不确定地喊了一句。“是小木么?”

江南的水,是能让思念沉淀的。

贵妃也罢,船娘也罢,绢儿也罢,小木也罢,在我五日后登上飞机时,一切都只残留在记忆的东隅。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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